热爱法国文学作品《小王子》、《包法利夫人》和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等书的读者一定对译者周克希不陌生。相较一般译本的晦涩拗口,周克希的译本语言十分流畅优美,符合中国读者的语言习惯,深受文学爱好者的喜爱。
从2003年开始,周克希以一己之力翻译法国作家马塞尔・普鲁斯特的巨作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,第一、二卷已经出版。近日,周克希在微博透露,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第五卷《女囚》的初稿已经翻译完毕,有望加入《周克希译文集》第四辑在年内出版,而包含有《基督山伯爵》、《三剑客》和《小王子》三书的《周克希译文集》第二辑也将于近日上市。
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得周克希在古稀之年仍笔耕不辍、致力于翻译?有记者专访了周克希,听他讲述自己与翻译的不解之缘。
学数学出身的翻译家
周克希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,毕业后在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任教,1980年赴巴黎高师进修数学。谁都不曾想过,正是这次进修的经历,从此带领周克希走入了翻译界。
您是怎样走上文学翻译之路的?
周克希:当时我在巴黎高师学习数学,柳鸣九先生的研究生金德全邀请我翻译西蒙娜・德・波伏瓦的中篇作品《成熟的年龄》,准备收进柳先生主编的《西蒙娜・德・波伏瓦研究》。波伏瓦的文字很自然,一点都不做作,感觉像是只把自己的一段经历和感受秉笔写下,因此对初学翻译者比较合适。尽管是第一次翻译,但我翻译的挺顺利,往往一遍译好就不用大改。后来翻译家郝运看了我的“处女译”,给了我充分的鼓励,还对照原文逐字逐句修改,使我受益匪浅。
从学数学到学翻译,这二者的差别还是挺大的。
周克希:是的,数学有它的一套词汇,例如“因为……所以……”、“若……则……”等,这套词汇很简洁,但完全不同于小说语言。为避免“数学腔”,我就拿着周立波的《暴风骤雨》来看,琢磨周立波的句式、用词,并从中汲取鲜活的乡土气。
初学翻译时,有哪些作品对您帮助最大?
周克希:我从中学时代就爱看书、看电影,至今还珍藏有初版的《傲慢与偏见》,王科一的译本宛如田野上吹过的一阵清新的风,我觉得译本中俏皮、机智的语言妙不可言,对这位不相识的译者心向往之。傅雷也是我青年时代崇拜的翻译家,他翻译的《约翰・克里斯朵夫》,至今让我难以忘怀。他们的文风多多少少对我有影响。
您既然在巴黎期间就开始从事文学作品翻译,为什么到1992年才决心要离开华东师范大学,去译文出版社做一名专职译者呢?
周克希:我是人在数学系,心在文学翻译,有点“身在曹营心在汉”的意味。公派出国进修数学两年,刚回国就走,好像对不起学校。好在当时精力比较充沛,于是一边教学带研究生,一边翻译波伏瓦、大仲马等人作品。后来到了知天命之年,痛感非做出抉择不可。于是义无反顾调到了译文出版社。
改书名是为忠实作者本意
上世纪80年代末,译林出版社曾出版了法国文学家普鲁斯特的巨作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中文全译本,当年,这部书由包括周克希在内的15位译者共同翻译而成。但由于不同译者的遣词造句及段落处理不同,导致这部书的风格不够统一。近些年,周克希致力于独自翻译此书,并更名为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。
为何您要独自重译此书?
周克希:普鲁斯特的作品是不宜合译的,不妨有不同的译本,但每个译本最好是同一个人译的,这才是理想的状态。之前的15位译者,不仅是个小组,简直是一支部队。而我重译,正是站在了这支部队的肩上,前人的努力为我预设了一个高度。
这部书的原名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已经为人所熟知,书名充满诗意,为何要改为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这样较为平淡的名字?
周克希:这个书名虽不像《追忆似水年华》那么漂亮,却更贴近法文书名。其实,普鲁斯特在世的时候这部名作出了英译本,取的书名也很漂亮,但普鲁斯特的本意并不是要追忆过去那种闪光的生活,他看到后立刻给出版商加斯东・加利玛写信,很决绝地表示这样翻译“把整个书名全毁了”。我斗胆揣测,他若看到中译名,也会这么说。于是就将名字改为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。
在您看来,普鲁斯特用这个名字是要表达什么含义?
周克希:书名看似有回忆的意味,实则不然。有朋友问过普鲁斯特,写此书是否为了回忆,他回信说:“不,倘若没有理性的信念,倘若仅仅是想回忆,想靠回忆重温过去的岁月,我是不会拖着病体费心劳神写作的。我不想抽象地去分析一种思想的演变,我要重现它,让它获得生命。”
普鲁斯特的内心很强大
普鲁斯特在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里用了大量的长句,您在翻译时是如何处理的?
周克希:普鲁斯特是以长句著名的,法国研究者曾经以第一卷、第二卷文本为例统计,超过10行的长句占了23%。但是译句不宜过长,这是由两种文字的不同特点决定的。法文(英文也一样)多用从句,可以把大块的修饰成分“甩”在后面,整个句子呈“枝桠结构”,尽管长,眉目仍清晰。中文若照此办理,则变成“肚子(修饰成分)很大”,不堪卒读。所以,要把长句适当切短。但要保留普鲁斯特长句的韵味,让读者有长句的缠绵之感,重要的是感觉对等,而非形式(句法)对等。
那您是如何把握作者文字中的情感?
周克希:作者所表达的感受,我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感觉到。我是磕磕绊绊地走近,慢慢、用心地让“两张圆盘的中心”尽可能对在一起。往往是最先拿笔在纸上勾勒出第一印象,然后再慢慢修改,感觉也随着一遍遍的修改清晰起来。
您多年翻译普鲁斯特的作品,对他一定十分了解,在您看来,普鲁斯特是怎样一个人?
周克希:普鲁斯特表面看来很谦恭,但其实是很自信、内心非常强大的人。最初普鲁斯特的小说没人要,但我觉得他是确信自己的东西是真正的好东西的。
您最初计划用9年时间译出全书,如今9年过去了,还有四卷没有译,您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?
周克希:最初对普鲁斯特译事的艰难估计不足,对自己体力、精力的实际状况也估计不足。如今第五卷已基本译完,其余的就顺其自然吧,兴之所至,也许会一贾余勇。
你要爱你的寂寞
里尔克曾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:“你要爱你的寂寞。”在周克希看来,这句话就像是对今天的译者说的。周克希在他的散文集《译边草》里写道:“翻译是寂寞而清苦的,但是,能把职业当作事业,能使技术成为艺术,能在工作中找到乐趣,能从苦中尝到甜的滋味,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呢?”
翻译最难的是忠实作者思想,您如何看译者与作者的不同?
周克希:作者是创作,“无中生有”。译者是再创作,前提是尊重原作文本的“有”。而共同之处是:都是创作,翻译尽管是“二度创作”,但译者的才情大有用武之地,他所体验的甘苦,也是一种创作的甘苦。翻译不是“外文+中文”的物理反应,而是化学反应,要加催化剂。“化学反应”就是再创作。
对于翻译来说,就要把原作者的文采,透过译者传递给读者。按照这一逻辑,译者最好的状态应该像一块玻璃,读者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原作、看到作者。这实际上很难做到,或者说是不可能完全做到的。
不同性格的作家写出的作品风格也不同,译者的性格对翻译作品是否会有影响?
周克希:性格对翻译难免会有影响。但好的译者,多多少少会是一个“性格演员”,而不一定“以本色出演”。
您给自己定的翻译标准是什么?
周克希:我给自己定的翻译标准是:一、肯正襟危坐的读者能顺利地读下去;二、有文学趣味的读者能从中读出它的好来。
您翻译的众多作品中,哪一部您认为最好?哪一部又是最难翻译的?
周克希:译出的作品,有如自己的孩子,个个都难忘。有些因耗费心血更多,如(《包法利夫人》,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第一、二、五卷),有些因所处环境比较特殊(如《不朽者》翻译的4年期间,母亲父亲相继去世)而更难忘一些。
作品也如孩子一样,让你烦更让你爱。书薄,文字浅近,未必麻烦就少,如《小王子》,翻译过程中与张文江先生煲电话粥就不下10小时。一般而言,作品难译,麻烦就更多些。如《追寻逝去的时光》,常常是绞尽脑汁,冥思苦想,“上穷碧落下黄泉”,有时简直恨不得能把书烧成灰咽下去――只要它能变成译文。
如今做了多年翻译,是否有后悔过当年改行?
周克希:要说一点不后悔,那是假的。但我后悔的只是改行晚了些。对于曾经浸润在数学的温泽中,我想我并不后悔。我赞赏英国数学家G.H.Hardy说的一句话:“美是首要的检验标准:丑的数学在世上说到底是没有安身立命之地的。”我始终觉得它几乎是人类语言之美的极致。离开数学以文学翻译为业,有时恍惚觉得这是我的第二人生。(记者谢晨星)